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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庞居士的诗偈及其宗教境界

作者:郑志明

来源:《中国佛教》第29卷第11期(1985.11)

 

一、前言

  禅宗六祖之后,诗偈相当流行,借比兴的诗体,寓藏禅理禅境来宣示化人。以禅入诗或以诗寓禅,皆是禅师的宗教情怀,以偈诗垂语,透露出自性妙体的微旨精义。禅宗虽然主张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,但是仍然希望以已悟而教人悟,以已觉而教人觉,因此诗歌是最好的表达方式,利用其隐约象征的特性,不落言诠,不涉理路,在诗句整齐偶谐韵律之中,开示机缘表达悟境。

  诗偈的发展有二,一种是合于诗律,一种是不合诗律;合乎诗律是禅师有心颂道的作品,有理语亦有诗趣,是诗味禅趣同臻佳境的妙悟智慧,往往不求工而工,腾秀句于天地之间,更彰显证悟自性的全体大用。不合乎诗律则是禅师随手拈来的作品,直抒胸臆妙喻禅机,只是藉诗歌形式开悟示法,较著理语而少诗趣。

  庞居士的诗偈则又独树一帜,用俚俗的语言,浅近的事例,将禅理悟境作通俗性的开讲,在视听上虽无声韵之美,却有通畅之奥,可以普示众生,顺著乡土百姓的认知途径体悟自能随处的圆明本性。这种开示的方法,有助于禅宗的大众化、世俗化。进一步使佛教中国化,使佛理能深入中国文化的底层,在化民成俗的禅理教化下,重新塑造乡土百姓的心灵秩序与思考理则。故欲探求中国民间通俗佛教的思想内涵,庞居士的诗偈是很好的素材,透过其宗教境界,可以分析出一般百姓是以何种途径来认同佛理,有助于了解佛教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与价值。

 

二、生活化的禅思

  宗教要普遍化,须进入社会习俗之中,承继其固有的意识心灵,在“日用而不知”的情况,契合其宗教旨题,实现在日常生活的经验上。禅宗符合这项要求,如庞居士语录上卷记载庞居士初参石头希迁禅师时所作的示法诗,表现出佛理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关系:

  唐贞元初,谒石头禅师,月问:“不与万法为侣者,是什么人?”头以手掩其口,豁然有省。一日,石头问曰:“子见老僧以来,日用事作么生?”士曰:“若问日用事,即无开口处。”头曰:“知子恁么,方始问子。”士乃呈偈曰:“日用事无别,唯吾自偶谐。头头非取舍,处处勿张乖。朱紫谁为号,丘山绝点埃。神通并妙用,运水与搬柴。”

  禅宗的平易处,就生活日常事寓寄禅理,即拈出形而下者,以明形而上者。禅宗重以心传心的妙悟,不从经典名相的理入,也不从持戒证修的行入,而直指本心,明心见性。直指本心即以平常心合道,在生命日用的当下,就近取取譬,从现象界直悟自性妙体。故石头禅师不问别的,直问日用事,认为本体与现象是相互存在。从具体的事物中可以探求超乎现象界的自性。

  庞居土回答说:“若问日用事,即无开口处。”修道的心德不离世间事,世间事即是绝对自性,不得言语解说,即能领会冥行,所以无开口处不可言说。但是石头禅师进一步追问:“知子恁么,方始问子。”希望庞居土具体回答,因此庞居土只好强为立说,以诗偈表达之。这首诗偈首先指出自性真心与日常俗事是相合而无分别,在于自己的证悟,使得本体与现象能相互合谐,消除主客的对立,参见真如本性。后四句补充说明,自性的清净不受妄念名相的牵扯,当下即是涅槃妙心,体会到万事万物虽生而无生的真理。禅定是意识全神贯注的作用,以知慧的信念,塑造出完美的人格,故不以获得神通妙用为目的,最后二句即是点出悟道的境界,仍在平常的日用事中,在运水搬柴下,含有无限的禅机。

  日常事即是真理,真理就在日常事中,所谓理事不二,本体与现象浑然相合。庞居士的诗偈颇能就生活所经历的现象,以示全体大用的妙有。庞居士强调凡夫即是诸佛法身,即是佛法的本原,诗偈云:

(一)
身现凡夫事,内照自分明。
二十大千界,满中诸众生。
刹那造有业,了了总知情。

(二)
我是凡夫身,乐说真如理。
为性不悭贪,常行平等地。
凡夫事有为,佛智超生死。

  凡夫皆有佛性,具有成佛的可能,可以感而遂通,达到大澈大悟的境界。然而人有凡圣之分,在于佛性的遮蔽,亦即日常生活之中,蒙蔽于贪、嗔、痴等恶业,窒碍了灵知性体,无法证修自性实相,转凡成圣,顿证菩提。因此,凡夫最大的恶敌,在于得过且过的因循心态,不能痛改前非,在寻常的处境中苦下工夫。凡夫若能凡事真积力久,定能豁然贯通,随缘参法转迷成悟,庞居士云:“凡夫事有为,佛智超生死。”所谓佛智,即是在日用事下工夫的智慧,能顿释疑情,豁然悟入,触境成机领会道性。

  凡夫之所以为凡夫,即沉迷于五蕴三毒,认假作真。庞居士一再地用通俗的俚语、浅近的譬喻,想要解开众生的死结,去除情随物转的执迷,以知虚幻尘劳之非,而能行道利人转仕就功。其诗偈云:

世上蠢蠢者,相见只论钱;
张三五百贯,李四有几千;
赵大折却本,王六大迍邅。
口常谈三业,心中欲火然。
痴狼咬肚热,贪鬼撮头牵。

  财物是人类最大的贪念,容易使本性迷惑狂乱,作下恶业而遭恶报。以地狱报应的观念来迫使众生面对生活,考虑反省到自身的福泽,在行为、言语、思维之中澈底改变,成长自己的人格,拓展圆满的德性。故庞居士认为最大的障碍在于“心黑”污染自性:

有人道不得,是伊心王黑。
不能自了事,埋藏一群贼。
群贼多贪痴,缘事说是非。
心王被贼使,劫劫无出期,
见花不识树,果熟始应知。

  造成业障的原因,是自心养了一群贼,吞噬了圆明本性,在十二因缘中循环往复,脱离不了业力之网。因为众生的心,塞满了贪嗔痴及七情六欲等妄念,因而造业受报。要克服心中之贼,必须识自本心,知道本元自性清净,不起妄心,染著邪念。故庞居土又云:故宅有宝珠,却向田野求,这个一群贼,嫌你徒悠悠。泥上搽妆粉,壁上涂浑油。愚人见梦事,赞叹道能修。腊月三十日,元无一物收。

  宇宙万有与心境相通,由内心定慧的实践修养,可以心境浑融,具遍法界,所以不假外求性相俱通。然而凡人不识本心,不知直截根源,舍弃自家宝珠向外追求,最后徒劳无功,犹如“泥上搽妆粉,壁上涂浑油”,不著边际。

  庞居士用语遣字。都极为平易自然,取材于生活周遭所常见的事物或词汇,赋予崭新的意义及高超的境界。如佛教谈到业力,乃说上升天堂或下堕地狱,而庞居士却舍弃了这种说法,直入空无妄染的圆明性天,另造新境,也颇能适应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。诗偈云:

仰手是天堂,覆手是地狱。
地狱与天堂,我心都不属。
化城犹不止,岂况诸天福。
一切都不求,旷然无所得。

  天堂与地狱等六道升沉,只是众生一念,而庞居士却强调无念,无地狱天堂,亦无来无去无生无灭,念头皆亡,在无求中一无所得,六祖云:“外面离相名禅,内面不动名定。”即是不求,戒定智慧在自心中当下具足。摄心内照,破除虚妄,在现象上虽无得,但本体上由静生明,悟无念法,万法尽通。

  庞居士不谈奥妙的佛理,而能深入浅出,用简易的话头阐释佛教名相,与实际的生活体验打成一片,脱离了文字假相,不以声闻求道,而任运随缘,开启众窍。如佛教有五根: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造成五蕴: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,构成复杂的有为法。庞居士则去其繁衍,直接昭示“六惭愧”,认为“具此六惭愧,实是不求天”,其内容如下:

惭愧好心王,生在莲华堂。
恒持般若剑,终日带浮囊。
常怀第一义,外国赖恩光。
五百长者子,相随归故乡。

  第一惭愧是心识不明,空有自性不知触发,入宝山空手而回。人人皆具佛性,若能常怀第一义,顿见自性,就如还乡一般,亲切自然。

惭愧好意根,无自亦无他。
无自身无垢,无他尘不加。
常居清净地,知有不能过。
旧时恶知识,总见阿弥陀。

  第二惭愧意根不起作用。心王是意识的主体精神,能缘境总相不取别相,自证灵台清明的本性。而意根则随境生起作用,取别相以会通总相。一旦意根不起作用,不能相应行而有所依行,契合自性妙道。

惭愧好舌根,常开大道门。
世间三有事,实是不能论。
相逢唯说道,更莫叙寒温。
了知世相假,俗礼也徒烦。

  第三惭愧不能善用舌根,语言可以成道,也能毁道,禅宗虽强调言语道断,不可执著舌根,那是禅宗不采因明方式的理入,直寻心意感通。然而舍弃名相,仍须言语,善用它,则又能普渡众生,故禅师的话偈是阐扬佛理的另一种表达方式。

惭愧一双耳,当思解脱声。
若论俗语话,实是不能听。
闻财耳不纳,闻色心不生。
不受有无语,何处不惺惺。

  第四惭愧不能善用双耳,耳能闻道,也能惑道,若迷声闻,常怀尘念,已住著妄执,故善用耳者,要能闻财耳不纳,闻色心不生,去秽断凡,逢缘大悟,来廓清疑情。

惭愧一双眼,曾见数般人。
端正亦不爱,丑陋亦不嗔。
当头异国色。何须妄起尘。
低头自形相,都无一处真。
身心如幻化,满眼没怨亲。

  第五惭傀不能善用双眼,双眼易著相迷于色界,起处妄识心,认定假相,不能得意忘形,远离形色妄想,显示自性的无形威仪,触境成机,豁然眼开,顿悟无上菩提。

惭愧一躯身,梵号波罗奈。
被贼一群使,寻常不自在。
亦名为枯井,亦名为鞲袋;
亦名朽故宅,亦名幻三昧。
佛骂作死尸,乘尸渡大海。

  第六惭愧不能善用身躯,身躯虽是四大聚合的假体,但能由此体而显自性大用,超出一切形相,自修自度,自力成佛。因此身躯不可执有,要能乘尸渡大海,直会其道,探求灵源。

 

三、生命化的禅机

  禅宗重禅机,在于明见本心,洞达法性,大彻大悟,洞其机先,在实证中,涉入机趣,顿悟玄理,为自性妙体涵摄,当下头头处处显其大机大用。因此,禅宗不以理入,不以行入,贵在自抒心机,直入妙境。庞居士的诗偈对于禅机的契悟,颇能事彻理圆,了了无滞,主要是行修事至的生命涵养,以心印心,人我众生混成一片,不起分别心,以达寂静涅槃。

  庞居士在宣示禅机时,环绕在自身的生命体会,用语平浅流畅,极具智慧,如诗偈云:

君家住聚落,余自居山谷。
山空无有物,聚落百种有。
有者吃饭食,无者空张口。
口空肚亦空,还将空吃有。
有尽物归空,同体无前后。

  庞居士的诗偈颇符合中国人特有的思维力式,重视个别性倾向具体实象的表现,将形而上的论理形式,化成空灵的艺术手法,讲求意在言外,浑然一体的心灵直观。所以其诗偈不在名相上作语言文字的推思拟议,不拘泥于刻板固定的章法,而在具体的事项中,直求事物的本身,在取鱼忘筌得意忘象下,即体显用。如“空”与“有”的观念,是佛教的基本理论,庞居士却抛弃了经论的源头,直探心海,运用平常具象的语言来表达极抽象的哲理思维,山谷、聚落各代表无与有,聚落能生产有饭可吃,山谷不生产什么多没有,然而“口空肚亦空,还将空吃有”含有无限的玄机,不必指著语言的常识心与限定性去思量,要能离言契性,超出客观对象的本身与主观的感觉,开启个人圆明的心灵。

  定慧是契入佛境的进路,注意名相来依经解义,念佛止观,可是禅宗不依文字,重其弦外之音,在具象事物的个别性中抽离出其普遍抽象的事理,如诗偈对文字的批评云:

文字说定慧,定慧是爷娘。
何不依理智,逐色在他乡。
早须归大宅,孝顺见爷娘。
爷娘闻子来,端坐见哈哈。
我所有宝藏,分付钥匙开。

  文字语言能传达定慧,但非定慧本身,庞居士以爷娘来代表定慧,藉爷娘的语意媒介,来极照万殊的普遍理性,表达其直觉感观的思想,“爷娘闻子来,端坐见哈哈”亲情的表现是直接自然,定慧也是如此,不借外力而能圆满自足。但是庞居士并未否定经论的价值,他只是提出一种超越具象的体验方式,如其对读经的看法:

读经须解义,释义始修行。
若能依义学,即入涅槃城。
读经不解义,多见不如盲。
缘文广占地,心中不肯耕。
田田总是草,稻从何处生。

  读经解义即是得意忘象,掌握其“无有形貌而森罗大千,无有边际而包含万有”的圆融本真。假如只是在文字上打转,在名相上争辩,就真是“多见不如盲”了,也好像有一大片的田地。却不知如何耕作。故经书是思维的进路,

  在具体的文字形象中契合超具象的宗教精神。

  这种超具象的宗教精神,原本就存在于个体的生命之中,是人人具有的天真佛性,都可回转内心本源自己成佛,也可说人人都有一部解脱的真经,庞居士的诗偈云:

人有一卷经,无相亦无名。
无人能转读,有我不能听。
如能转读得,入理契无生。
非论菩萨道,佛亦不劳成。

  此一卷经即指个人自性的绝对境界,是如如法性的妙圆觉体,所谓顿悟,即是读懂自己的经典,契合玄机,深体道本,了悟无生无灭的真性,故说:“佛亦不劳成。”立刻即体显用成圣成佛。读经解义与读自己真经,都在于去除主客的对待,显露本体的作用,庞居士另有二首四句偈表达同样的禅趣:

(一)
贪嗔不肯舍,徒劳读释经。
看方不服药,病从何处轻。

(二)
经体本无名,受持无色声。
心依无相理,真是金刚经。

  读经解惑,要能由心求悟,若心仍执著贪嗔,读经何用?就如拿了药方不去抓药,病体如何减轻?比喻极为恰当,可以顺著语意,直觉心性的重要性,亦即第二首所云:“心依无相理,真是金刚经。”心是妙有的泉源,一切的存在都来自于生命本心的觉醒。

  庞居士除了五言诗偈外,还有七言诗偈与杂句诗偈二种,各举一例来探讨庞居士如何利用诗歌的语言,来表达生命化的禅机,七言诗偈云:

但自无心于万物,何妨万物常围绕。
铁牛不怕狮子吼,恰似木人见花鸟。
木人本性自无情,花鸟逢人亦不惊。
心境如如只个是,何虑菩提道不成。

  “铁牛不怕狮于吼,恰似木人见花鸟”一般,不执著外境假相,不起疑惑,修证自心实相。

  庞居士的杂句诗偈,采用唐代乐府诗的形态,也有只是五言与七言杂混而已,如下面这一首诗偈:

余有一大衣,非是世间绢。
众色染不著,晶晶如素练。
裁时不用力,缝时不用线。
常持不离身,有人自不见。
三千世界遮寒暑,无情有情悉覆遍。
如能持得此大衣,披了直入空王殿。

  这首诗偈是采用诗歌的譬喻技巧,在隐约象征之中,妙传旨趣,不脱不黏不背不触,表显其生命本质的机境,能借物寓理,泯没说理的痕迹,能得意忘言,咏之而倍增情趣。这种以直感的方式,领悟生命机趣的妙处,是智慧的流出,天工人巧的会合,在诗意盎然下,达到内外心境的空寂真如。

 

四、结论

  佛教传入中国后,禅宗的教外别传,开启心灵的直观,对百姓的宗教信仰有极深刻的影响,尤其是通俗性的诗偈及语录广泛的流行,极能顺著百姓的意识形态,在宗教的敬诚与人性的涵养上融合,挺立出民族的文化精神。

  要了解中国宗教的本质,必须进入中国文化的底层,探求基层百姓的宗教心理。而其心理的培育,通俗性的作品影响甚深,本文分析庞居士的语偈,即著重在该语录的通俗性格,曾提供作为教化百姓的素材,成为百姓的宗教理念。当然,庞居士的诗偈有其宗教思想史上的地位,不单是通俗性的作品,但是他的宗教境界与表达方式,确实有助于佛教的普遍化与大众化。

上传日期:2012.05.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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